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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影剧本《假面》

发布者: 小白兔| 2019-7-4 07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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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   伯格曼的说明]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。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律线,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,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。在许多方面,我都是不确定的,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。 ...

电影剧本《假面》


  伯格曼的说明]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。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律线,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,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。在许多方面,我都是不确定的,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。我发现我所选择的主题非常宏大,而我所写的东西或包含在最后的影片(令人讨厌的想法)中的东西,注定是完全任意的。因此,我吁请读者或观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,自由地处理我已经写出的这些材料。
  1
  我想象着从放映员那里发出的电影光束的透明丝带。标记与画面都被清洗一空,只剩下那光束从银幕上产生出来的颤动着的反射光。从扬声器里我们只能听到扩音机的声音,而扬起的尘土的轻微的声音穿过录音重放装置不断地传出来。
  光线确立自己并逐渐加深。不连贯的声音与言语的短暂碎片,像溅起的火花,开始从天花板与墙壁上往下掉。
  从这样的纯白中出现了一团云的轮廓,不——是一池水,不——一定是云,不——是一棵枝茂叶繁的树,不——是一片月景。
  噪杂声盘绕着向上升起,全部言语(不连贯的,遥远的)开始像深水鱼的身影一般冒出。
  不是云,不是山,也不是婷婷如盖的小树,而是一张脸,它的双眼直盯着观众。这是艾尔玛小姐的脸。
  ——你去看过沃格勒太太了吗,艾尔玛小姐?还没有?也许是一桩好事。我们一起去吧。那样我就可以介绍你了。还是让我简单地说说沃格勒太太的处境吧,还有你为什么会被雇来照顾她。事情很简单——沃格勒太太是一位女演员(这你是知道的),最近一次她还在演《爱莱克特拉》[Electra]。在演到第二幕时,她突然不说话了,只呆呆地望着四周,好像在惊讶地寻找什么东西。她不能接受提词员的提醒,也无法从别的演员那儿接受暗示。她只是直楞楞地静默了一分钟。然后,她才继续往下演,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。演出结束后,她对别的演员表示道歉,还解释了她的沉默的原因,仅仅是因为:“我突然想放声大笑。”
  ——她卸了妆,就回家了。她和丈夫在厨房里草草地吃了一顿晚餐。他们闲聊了一会儿,沃格勒太太还提到了演出中碰到的事,但只是匆匆带过,还不免有些不安。
  ——男人与妻子互道晚安后各自安歇。第二天早晨,人们从剧院打电话来询问沃格勒太太是否忘记了有一场排演。管家走到沃格勒太太跟前,发现她还躺在床上。她醒了过来,却没有回答管家的问话,而且动都没有动一下。
  ——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个月。人们对她进行了各种测试。结论再清楚不过了。就我们所见,沃格勒太太的身体完全健康,精神方面与生理方面都健康。甚至都没有迹象表明有什么歇斯底里反应。在她成为一个艺术家和成年人的过程中,沃格勒太太一直快快活活,身心健全。你想问什么吗?要是那样的话,我们可以去看看沃格勒太太。
  2
  ——早上好,沃格勒太太。我是艾尔玛,受雇来照顾您一阵子。
  沃格勒太太关切地注视着她。
  ——要是您愿意,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一些情况。两年前我获得护理证书。我今年25,已经订婚了。我父母在乡下有一个农场。我母亲在结婚前也是一位护士。
  沃格勒太太听着。
  ——我帮你的枕头垫高一些吧,这样你就能舒服些了。
  3
  ——那么,小姐,你有什么想法?
  ——我不知道,医生。很难说。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。起初你会觉得她的脸是那么柔和,几乎还是孩子般的,但是接着你再看她的眼神,那就不一样了。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。她很严厉地盯着你。有一刻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讨厌我跟她讲话。倒不是她显得不耐烦。不是,但我弄不懂。可能我得……
  ——想什么就说什么,小姐。
  ——有一刻,我想我应该回绝掉这份工作。
  ——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吗?
  ——不是,我不想那样说。不过我想,沃格勒太太或许应该有一位比我年长,比我有经验,更有生活阅历的人来照顾她。我的意思是,我或许吃不消她。
  ——这是什么意思,吃不消?
  ——精神上。
  ——精神上?
  ——要是沃格勒太太不想动是故意的,我想一定是的,因为她完全健康啊……
  ——哦?
  ——那么,她一定是铁了心了。我想,不管是谁去照料她,都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。我只是不清楚我是否有这样的力量。
  ——艾尔玛小姐,当我需要一个人去照料沃格勒太太时,我曾与你们校长谈了很长时间,她一下子就提到了你。她认为你在各方面都合适。
  ——我尽力而为吧。
  4
  艾尔玛小姐已经给沃格勒太太打了针,还帮她整了整了枕头,她移开了床头灯,走到窗前,卷起了一点窗帘。已是入夜时分,但天色在深秋的层林远岫上空闪闪发亮。就在十字窗格不远处的上空,挂着一弯初上的新月。
  ——沃格勒太太,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躺着看看夜色吧。呆会儿我还可以把窗帘再卷起一点点。要打开收音机吗?低低的?我想大概会有什么戏正在播出吧。
  艾尔玛小姐腿脚勤快,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风,但她感到沃格勒太太一直在打量着她。从收音机里,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声音。
  ——宽恕我,宽恕我吧,亲爱的,你一定得宽恕我。我只想要你的宽恕。请宽恕我,这样我才能重新呼吸——重新生活。
  女演员的背诵被沃格勒太太一阵热情漾溢、发自肺俯的大笑声打断了。她笑啊笑啊,直到眼泪涌上了她的双眼。然后,她突然静默了,以便继续好好地听着。那个女人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。
  ——你知道什么是怜悯,你知道什么是一个母亲的痛苦,一个女人滴血的痛苦?
  沃格勒太太突然爆发出另一阵欢快的大笑。她抬起手臂,抓住艾尔玛的手,把她拉到床边,然后哆哆嗦嗦地摸到收音机的音量控制钮。那女人的声音融入了超自然的部分。
  ——哦上帝,上帝,您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包围着我们。怜悯我吧。您,伟大的爱。
  艾尔玛小姐惊恐地关掉了收音机和那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。她带着尴尬的微笑望着沃格勒太太,她的额头因为发不出声音的大笑而布满了皱纹。沃格勒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,平静地示意艾尔玛小姐。
  ——不,沃格勒太太,那种事不是我的所长。我喜欢去剧院和影院,但是,不幸的是,我没有时间经常上那儿。到了晚上,我总是太累了。尽管……
  ——尽管我确实崇拜艺术家,我想,艺术在生活中是极其重要的——特别是对那些遇到什么麻烦的人来说。
  这最后一句,艾尔玛小姐在说出来时充满了尴尬不安之情。沃格勒太太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她。
  ——要我重新打开收音机吗?不要?可能会有音乐吧。不要音乐?那么,晚安吧,沃格勒太太。睡个好觉。
  她放下那只大大的、潮润的,上面布满了青筋的手——一只沉重的、美丽的手,一只似乎比年轻的脸显得苍老的手。然后,她离开了房间,我们听到两扇门轻轻合上的声音。我们听到她在走廊里说了句什么话。
  最后,一切都归于寂静。
  伊丽莎白·沃格勒将脑袋沉沉地靠在枕上。注射开始起作用,她昏昏欲睡。在寂静中,她谛听自己的呼吸,觉得它是那么怪异,却又是合宜的伴侣。眼泪又涌上了她的双眼,然后慢慢地流过太阳穴,滚入乱蓬蓬的发丛中。她柔和的嘴半张着。
  天越来越黑。树木渐次消失在暗夜中。她听到遥远的,深层的声音向着她自己平静的呼吸传来。不知其意的言语,语句的碎片,一些音节混合在一起,或断断续续地交替着。
  她的眼中仍然充满着泪水。
  5
  艾尔玛开始解衣就寝。
 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慢条斯理地做了些细碎活。洗了洗袜子。
  在一盆不确定种类的针叶类植物上浇了浇水。拧开了收音机。好几次打哈欠。穿着一条老式的睡衣裤坐在床沿上。
  ——你可以规规矩矩,放心去做任何老套的事。我会跟卡尔-亨里克结婚,生一群孩子,而我会抚养他们长大,这一切都在我的内心深处,都是注定了的。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弄个明明白白,也用不着知道它们将会怎样。这使我感觉十分安全。而我也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工作。工作是好东西——只是方式不同。我就是不明白沃格勒太太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  6
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,艾尔玛小姐发现她的病人处于一种明显的焦虑状态。被单上躺着一封未开启的信。
  ——要我把信打开吗,沃格勒太太?
  得到肯定。
  ——要我读出来吗?
  重新得到肯定。
  艾尔玛小姐早已学会理解并解释沃格勒太太的面部表情,她很少猜错的。她打开信,开始以一种尽可能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读了起来。时不时地,她感到有些迟疑,手迹很难辨别。某几个词她根本无法认出来。
  书信:
  最亲爱的伊丽莎白。自从我被禁止去看你,我就在写信。如果你不想读我的信,那就不要读好了。不管怎么说,我都情不自禁地要跟你联系,因为我被这样一个持续的不安与永恒的疑问折磨着:我是否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你?是否伤了你的心却不知情?我们之间一直有什么可怕的误会吗?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,却没有答案。
  就我所知,我们最近非常愉快。当然我们彼此从来都没有这样亲近过。你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吗: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。你教会了我(我看不懂这个词)你教会了我(这个词无法辨认)你教会了我(噢,有了)我们得彼此支持,就像两个充满善意和最美好的愿望的焦虑的孩童,却被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的力量主宰着(这个词一定是主宰)。
  你还记得说了这些吗?我们正外出,在森林里一起散步,突然你停住了脚步,抓住我的腰带。
  艾尔玛小姐顿了顿,沮丧地望着沃格勒太太。沃格勒太太坐在床上,表情僵硬。
  ——要继续吗?
  她摇摇头。
  ——您最好还是躺下吧,沃格勒太太。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?
  跟前面一样。
  ——不要?哦,信里还有一张照片。你孩子的照片。你喜欢吗?他看上去挺精神。
  沃格勒太太接过照片,久久地凝视着。艾尔玛小姐站在床边,双手搁在床沿上。她已经将书信装进围裙的口袋里。沃格勒太太将照片撕得粉碎,厌恶地看着碎片,然后将它们递给艾尔玛小姐。
  当晚,艾尔玛小姐去了当地一家小影院,那里正在上演一部几年前由伊丽莎白主演的老片子。
  8
  就在艾尔玛小姐去电影院的那个晚上,一个值得关注的插曲发生了。沃格勒太太(跟许多别的病人一样)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。使许多人大感意外的是,沃格勒太太对各种各样的电视节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。她想要避开的只有电视剧场。
  那天晚上,她在看一档政治节目。其中有一个场面显示了一位佛教和尚为了抗议政府的宗教政策,在大街上当众自焚的情景。看着看着,沃格勒太太突然大声地、尖利地大叫起来。
  女医生来到沃格勒太太的房间,坐在来访者的椅子上。
  ——伊丽莎白,你呆在医院里已没有什么意义。我认为这只会对你有害。要是你不想回家,我建议你和艾尔玛小姐一起搬到我在海边的夏日别墅去。那里四周无人。乡村是最好的医生,我向你保证。
  她坐在那里,思忖着,用她的指甲在掌心里比划着。沃格勒太太在床上休息,穿着一件鸽灰色长及脚踝的连衣睡袍。她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凤梨。液汗流到了她的手指上。
  ——嗯,你认为怎样?
  沃格勒太太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望着她。医生的表情跟从前一样严肃。
  ——你最好立即就作决定,否则你会因为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而抱憾终生。我早已跟艾尔玛小姐说过这件事了。她并没有显得很热心,因为她有男朋友了。但是,当我说到他在有空的日子可以住在来访者的小木屋里时,她妥协了。还有,我们也可以给艾尔玛小姐一些好处。我想她一定在省钱办嫁妆,或诸如此类守旧而令人不快的事儿。
  沃格勒太太吃了一片过熟的梨子。她张开五指,寻找餐巾纸,小心翼翼地揩试手掌和嘴唇,然后擦干刀柄。
  ——艾尔玛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小人物。她会为你创建一个美好的世界。
  那医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走向床边,拍拍沃格勒太太的脚。
  ——不要紧。明天或后天再告诉我吧。你最好留点什么东西来折磨你自己,现在,别的一切都被拿走了。
  一听到这一句,沃格勒太太真的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折磨。
  ——现在,你看上去真的受了折磨!主要的问题是从来都没有小心翼翼地去触及你的创痛。
  沃格勒太太摇摇头。
  ——你知道,我们得触痛它。否则,它只会越变越坏。
  沃格勒太太闭上双眼,好像要把医生关出门外,接着她又小心地抬起眼睛。医生还在那里。
  ——我确实理解,你知道。存在的绝望之梦。不是行为,只是存在。留意与关注每一秒。与此同时,在你为他人与他人为你之间,横亘着一个深渊。旋晕的感觉与持续的灼烧需要被暴露出来。最终被看穿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每一个声音的调子都是谎言,都是背信的行为。每一个姿势都是伪装。每一个微笑都是鬼脸。妻子、朋友、母亲与情人,哪一个角色最坏?哪一个最让人痛苦?带着有趣的表情扮演女演员?靠铁腕将这些碎片聚在一起,使它们彼此适应?它又在哪儿遭到崩溃?哪儿是你失败的地方?最终是母亲的角色使你崩溃和失败的吗?显然不是你在《爱莱克特拉》中的角色让你变成这样。那只是让你休息了一会儿。她实际上使你坚持了更长一阵子。她只是你扮演得更强差人意的角色,你的“实际生活中的角色”的一个借口罢了。但是,当《爱莱克特拉》结束时,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让你继续掩饰了,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你继续下去了。没有借口了。因此,带着你对真相的要求,带着你的厌恶,你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。自杀?不——这太肮脏了,不会自杀的。不过你却可以不再动弹。你可以保持沉默。于是你至少不再撒谎。你可以使你自己遭到重创,把自己封闭起来。于是你不再需要扮演角色,戴上假面,做出虚假的姿势。你就是这样想的吧。然而,现实捉弄了你。你藏身的地方防水性还不够严密。生活开始在各个方面漏水。而你就被迫做出反应。没有人问过它的真假,你是真的还是假的。只有在剧院里那才是一个重要问题。甚至在剧院里,人们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。伊丽莎白,我明白你保持沉默,不再动弹,你得将这种意志的丧失引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体系中。我明白这一点并为此对你表示敬佩。我想你会继续扮演这一角色,直到哪一天你对它失去兴趣为止。当你演到最后时,你会将它抛弃,就像你抛弃别的角色一样。
  10
  无情地,电影丝带卡嗒卡嗒的声音从放映员那儿传出。它以每秒24格的惊人速度传播。影子漫过雪白的墙壁。这是魔术,当然啦。不过却非同寻常的清醒与无情。没有什么可被改变,可以不做。它就是像春雷一般滚滚向前,总是带着一样的寒冷,不变的意志。放一张红玻璃在镜头前,影子就红了——然而,这无济于事。将影片倒置或前后颠倒,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。
  只有一个巨大的不同。关掉按钮,消灭这嘶嘶叫唤的弧线,重绕胶卷,把它放进箱子,忘了它。
  11
  那年夏末,沃格勒太太与艾尔玛小姐搬到了医生的夏日别墅。它坐落在相当偏僻的地方,北面是长长的海岸线,西面则是陡峭的悬崖海湾。屋后伸展着一片石南丛,还有一片大不的森林。
  海边使沃格勒太太的健康有所恢复。她在医院里的那种冷漠在长长的散步、垂钓旅行、烹饪、写信,以及其他消闲解闷的法子之后,开始消褪了。不过,时不时地,她会陷入巨大的郁悒和石化了的痛苦之中。在这样的时候,她就变得不再动弹,昏昏沉沉,拒人千里。
  艾尔玛小姐倒是享受着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,尽心尽力地照料她的病人。对于病人,她无微不至,还巨细无遗地写信向医生报告情况。
  12
  一个插曲
  她们坐在一张巨大的白色花园桌边。
  艾尔玛小姐正在清洗一种食用菌,沃格勒太太面前摊着一本菌类图表,试图找出与众不同的类型。她们一起坐在阳光与和风中。现在是下午。海面银色一片,波光粼粼。
  沃格勒太太抓住艾尔玛的手腕,开始细察她的掌心,并把自己的搁在旁边,相互比较。
  艾尔玛大笑一声,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  ——比掌心会带来不幸,您不知道吗?
  13
  另一个插曲
  一个平静的,夏日阳光普照的日子。她们驾驶着一艘摩托艇出海,然后关掉发动机,开始享受日光浴,她俩手里都有一本书。艾尔玛打破了沉默,并吸引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:
  ——要我从书里读点什么吗?我会打搅您吗?书里说:“我们所忍受的一切焦虑,令人失望的梦,不法宽恕的残忍,我们对灭亡的想法的恐惧,我们对地球上的生存条件的令人痛苦的洞见,已经渐渐地结晶化了我们对天堂拯救的希望。我们信念的巨大呼喊,以及对黑暗与沉默的反抗,是我们被遗弃的最令人不安的证据,与不安的、未及表达的知识。”
  14
  现在是清晨。雨不停在打在窗台上。浓重的云层堆积起来,大海在海湾嶙峋的礁石中咆哮着。
  两个女人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修指甲。
  ——人们应该为他们自己做点什么。我并不认为,要是我变了,我就会变得不正常些。不过我身上有许多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。
  她瞥了伊丽莎白一眼,她正忙着修理她的无名指。
  ——当然啦,我真的喜欢我的工作。就是在小时候,我也没有想过别的工作。真的,我喜欢在手术教室工作。那实在有趣。今年春天我开始修这门课。
  她打断了自己。这一点也不好玩。但是她注意到伊丽莎白·沃格勒正在关切地望着她。她开始有点不安,不过又获得了勇气说下去。
  ——为您自己做点什么吧。我最坏的习惯就是太懒惰。这使我感到于心不安,我是这么懒。卡尔-亨里克总是数落我,说我一点没有进取心。他说我活得像个梦游者。不过,我并不觉得这是公平的。我在我那个班级里属于成绩最好的。但是,我想他指的是别的方面。
  她微笑着,俯向桌子去取咖啡壶。为沃格勒太太与自己都倒了咖啡。
  ——您知道我的内心愿望吗?在我见习的医院有一个老年护士之家。那些一辈子做护士的人就生活在那儿。她们总是穿着制服。她们在小小的房间里生活,生和死都在医院附近。您能设想人们的信念可以让她们一辈子都献身于它吗?
  她喝了一口浓浓的咖啡。
  沃格勒太太稍微向前倾着身子,双肘靠在桌子上。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艾尔玛的脸。对艾尔玛来说,这既是有趣的,也令人不安。
  ——相信什么。做点什么,想想您的生活是有意义的。我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。紧紧地抓牢什么东西,不管发生了什么。我想人们必须这么做。也对别人有点意义。您不这么认为吗?
  ——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。但是我信这个。要是您不……您得知道。特别是当您没有宗教信仰的时候。
  她改变了语调,理了理刘海,然后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,望着窗外。只是大略是个想问题的样子:我并不在乎女演员坐在那里想什么。当然,她不会像我一样想问题。
  ——天哪,好大的一场雨。
  这一天晚些时候。暴风雨小了些。两个女人已经吃过中饭,正坐在固定在两边墙壁上的吧台的高高的凳子上。
  ——他已经结婚了。我们私下交往了五年。然后,他厌倦了。而我却陷得很深。我真的爱他。他也是我的第一个爱人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就像刻骨铭心的疼痛一样。长时间的疼痛,然后是短暂的……
  她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样的词。她紧张地抽着烟,有点不太习惯。
  ——既然您教了我如何吸烟,您使我想起来了。他总是在吸烟。过后想想,还真没意思。您知道,像一本小说,只是真实的罢了。
  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伊丽莎白。她正在平静地抽烟。等她讲下去。
  ——话要说回来,这也并不完全真实。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。至少,我对他并不十分真实。而我的经历却是完完全全真实的。真的。不过,我想这全是不清不楚的。事情就是那样。即便我们彼此说过的话也是如此。
  当天下午。浓重、灰暗、潮湿的静寂,只有偶然传来折裂的树枝的声响。某处一扇窗户开着,送来海水充满了盐碱味的冷嗖嗖的气味,以及被海水浸泡着的湿木与被雨水冲刷过刺柏木船只的气味。她们在卧室的壁炉里升了火,蜷缩在伊丽莎白的床上,毛毯盖在她们的腿上。她们每人都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搁着一杯雪利酒。艾尔玛已经喝了不少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仍然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。她听着每一句话,留意每一个动作。艾尔玛开始变得越来越没有自我意识,越来越不留神,越来越为某人(在她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)会对她本人这么感兴趣而心醉神迷。
  ——许多人说过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。那很可笑,对吧?我的意思是,没有人愿意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的。我的意思是,正如您现在所做的,您在听我说话。您看上去很和气。我想,您是第一个听我谈话的人。那不可能特别有趣,对吧?而您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一直说下去。您本来可以读本书来着。天哪,我说到哪儿了?我希望没有令您厌烦吧?能说说话真好。
  伊丽莎白·沃格勒摇了摇头,温柔地微笑着,她的面颊有些微微潮红。
  ——不,现在一切都感觉如此温暖与惬意,我感觉到了这一点,而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样。
  她顿了一下,笑了起来。伊丽莎白跟她一起笑,像一个大姐姐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了她的脸。艾尔玛将酒杯一饮而尽。
  ——我一直想要一个姐姐,但是我所有的却是一大群兄弟,一共七个。很可笑,是吧?我是最小一个。从我开始有记忆起,我总有大大小小的哥哥们包围着。不过,这一直很好玩。我喜欢男孩子。
  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诡异,突然爆发出一阵想要诉说的冲动。隐密的神奇经历。
  ——当然,以您自己的经历,您知道那一切。您是一个女演员,而您又经历过那么多。您当然是知道的,不是吗?
  伊丽莎白·沃格勒惊恐地望着她。
  ——我很喜欢卡尔-亨里克——唉,或许您只爱过一次。我对他是诚实的,那是当然。否则,在我们的工作中,可能会发生别的事情……,我敢说。不是那个。
  她想了一想,替自己也替伊丽莎白倒了更多的雪利酒,然后靠着墙壁叹了一声,又理了理额上的刘海。
  ——那是在去年夏天。卡尔-亨里克和我一起去度假。那是在六月份,我们觉得相当孤独。有一天他去了镇上,那天又闷又热,因此我就到海边去。那里还有一个姑娘在晒日光浴。她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,自己划着独木舟来到我们的海滩,因为这个海滩是朝南的,并且要隐蔽得多。
  伊丽莎白望着她,点点头。艾尔玛迅速地、几乎带着羞愧的微笑意识到这个事实。她把酒杯放回床头柜上。她又摸了摸光溜溜的前额。
  ——我们几乎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晒日光浴,睡着一会儿,又醒来,再摸一点防晒霜。我们两人都有一顶大大的草帽盖在脸上,您知道,就是那种又大又便宜的。我的还有一根蓝丝带。有时我就透过草帽窥一眼风景、海面和太阳。那正是太有趣了。然后,我看到有两个人影跳到了远远高出我们的岩石上。他们不时地躲起来,从岩石背后偷窥我们。“有一群男孩在偷看我们,”我对那个姑娘说。她叫卡塔丽娜。“让他们看去呗,”她说着,就翻个身仰躺着。那是一种如此奇怪的感觉。我一直想起身穿上我的浴衣,但是我就一直小腹贴地屁股高耸地躺着,一点也不感到尴尬,平静得出奇。
  卡塔丽娜一直躺在我身边,露出小小的乳房和粗壮的大腿,还有那又黑又浓的毛发丛。她一动不动地躺着,只是偶尔格格地笑一阵。我看到男孩子们走近了。现在,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了。他们站在那儿看着我们,连躲也不想躲了。他们都十分年轻,大约十六岁的样子吧。
  艾尔玛点燃了一支烟。她的手在颤抖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仍然一动不动,几乎是一副要隐匿的样子。当艾尔玛递给她一支烟时,她只是摇了摇了头。
  ——其中一个男孩,胆子大一点的,走到卡塔丽娜身边,蹲了下来。他假装忙乎他的脚,然后坐了下来,拨弄着自己的脚趾。我开始感到浑身冒汗,但是我仍然卧躺着,双手枕着脑袋,把脸埋在草帽里。接着,我听到卡塔丽娜说:“您何不再靠近一点呢?”她抓住男孩的手,将他拉向她,帮他脱短裤和衬衣。
  突然他就在她上面了,她正在帮他,双手搂着他的瘦削而又坚硬的屁股。另一个男孩坐在斜坡上呆呆地望着。卡塔丽娜大笑起来并在那个男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。我看到了他那涨得通红的脸。于是,我转过身去,突然对另一个男孩说道:“您为什么不过来呢?”卡塔丽娜大笑道:“离开,现在您去她那儿。”他就从她那里出来,硬硬地落在了我的身上,他抓住了我的一只乳房,我尖叫起来,因为他弄痛了我,而我几乎早已作好了准备,立马就绪,您能信吗?我刚想说小心点,不要让我怀上孩子,他就来了,我能感觉到这一点,在这之前或是之后,我一生中从未感受到这一点,他是怎样射向我的。他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,将它们向后扳,它感觉上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了。它又热又大,一次又一次向我逼来。卡塔丽娜侧卧着望着我们,用手从背后搂着他的下面,当他结束时,她双手把他勾了过去,身体随着他的手而起伏。当她快要到了的时候,她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。然后,我们一块儿大笑,三个人一起笑,还叫着另一个男孩,那个男孩叫彼特。他磨磨蹭蹭地走下斜坡,在阳光下看上去晕头转向,僵硬冻结了似了。当他走近时,我们发现,他大概只有13岁或14岁的样子。卡塔丽娜解开了他的扣子,跟他玩了起来,他坐在那儿,严肃而又安静,而她抚摸他,把他放进嘴里。然后,他开始吻她的后背,她转向他,双手抓住他的脑袋,把她的双乳给他。另一个男孩变得如此兴奋,他和我又开始了。它来得很快,对我却跟第一次一样好。后来,我们洗了个澡,再后来,我们就离开了。当我回到家里时,卡尔-亨里克早已从镇上回来了。我们吃了晚饭,喝了点酒。接着就上床了。我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好过,过去没有,以后也再也没有……
  晚上。暴风雨停了。浪光打在礁石嶙峋的海滩上。否则万籁俱静。灯塔亮着,摇晃着它那弧光,射向夜空。
  ——接着,我怀孕了,那是当然的。卡尔-亨里克正在学习医药学,他把我带到他的一位朋友那里,打了胎。我们都为这么轻松就摆脱了它而感到高兴。我们不想要任何孩子。不仅仅那时不要,任何时候都不要。
  突然,艾尔玛哭了起来。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抽啜,充满了快感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将她那大大的手搁在艾尔玛的手上。艾尔玛叹了一声,试着讲下去,却放弃了搜索词汇的念头。
  ——这不合适,当您开始思索时,一切都离您而去了。对所有这一切的不道德的想法都无关紧要。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?你能完全换一个人吗?在紧紧相连、同一个时刻?然后,对你所信的一切,突然发生了什么?难道这无关紧要吗?哦,那是太愚蠢了。不怎么说,没有理由像猫头鹰一般尖叫。等等,我得擤擤鼻子。
  她擤了擤鼻子,揩干了眼泪,环顾四周,不自然地笑笑。
  ——天已很晚了。想想我还会干些什么。我一整天都在谈论自己,而您只是听啊听啊。您一定厌烦了。我的生活不可能使您感兴趣。人们应该喜欢的是您。
  伊丽莎白吃惊地微笑了一下。艾尔玛清了清自己的嗓子。她发现很难理清思绪。还有,她已经彻底累垮了,也兴奋得过头了。
  ——去看您的电影的那个夜晚,我站在镜子前,心想“我们倒是很相像的”(大笑)。别误解了我的意思。您要美丽得多。不过,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很像。我想我可以把自己变成您。要是我真的想的话。我指的是内心。您不这样认为吗?
  她对这个想法又想了一遍。然后,相当不高兴地与悲惨地:
  ——当然,您想要变成我也没有任何困难。您可以做到的,就像那个。当然啦,您的灵魂将有一点点被挡在门外,因为它太大了,而我的太小。那似乎会变得怪怪的。
  艾尔玛将沉甸甸的脑袋搁在桌子上,抬起双手放在头顶,打了个哈欠。
  ——您最好上床去,不然的话您要在桌子上睡着了,沃格勒太太用平静、清晰的嗓门说。
  艾尔玛起初没有任何反应,但是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伊丽莎白正在跟她说话。她坐直了身子,瞪着窗外的大海,说不出话来。
  ——是的,我这就去睡觉。不然,我肯定要在桌子上睡着了。那一定不舒服。
  15
  那天夜晚,艾尔玛有一种奇特的经验。她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,终因尿急而醒了过来。天正在破晓,海鸟尖叫着从高空俯冲到海湾。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廓里,绕过拐角,消失在几丛刺柏丛中。她在那里蹲下来,带着快意尿了半天,仍就是一副半醒半睡的样子。进得屋来,她打了几个冷噤,感觉稍稍有些不适。但是不久,一阵新的睡意袭来,她又沉沉睡去。
  有人在屋里走动,她被吵醒了。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门口无声地一闪就过去了。起初她有点害怕,不过她立刻意识到那是伊丽莎白过来看过她了。
  出于某个原因,艾尔玛什么也没说。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,眼睛半睁半闭。一会儿以后,伊丽莎白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袍和一件小小的钩边开襟羊毛衫,来到她床边。她弯腰俯向艾尔玛。用她的双唇轻轻地吻着她的脸庞。她那长长的头发盖过前额,罩住了她俩的面孔。
  16
  第二天早晨,她们坐在一起编织,这是她俩都欢喜的事情。
  ——伊丽莎白……
  ——?
  ——我想问您一些问题。昨晚您跟我说过话吗?
  伊丽莎白微笑着摇摇头。
  ——昨晚您到我房间里来了吗?
  仍然微笑着,她摇了摇头。艾尔玛深深地弯下腰去俯在她们的编织物上面。
  17
  艾尔玛小姐驾驶着一辆老式的小汽车,沿着风急、崎岖的林中路行驰。她正在下山,要到小镇邮局去寄几封信。其中一封是沃格勒太太写给医生的。它就躺在前座的那一堆信件的最上面,信封反面朝上。
  艾尔玛知道它没有封口。她将车子开到一个岔道上停下,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出眼镜,打开了信封。
  书信
  亲爱的,这就是我永远应该过的日子。保持沉默,与世隔绝,清心寡欲,感受一颗破碎的心如何终于又开始清静起来。我正在回到基本而早已忘怀了的感觉,贪婪的饥饿者就餐前的那种兴奋,晚上孩子气的睡意,对一只肥大的蜘蛛的好奇心,还有光着脚走路的高兴劲。我空洞而又倔强。浮游在一种温和的半醒半睡的半空里。我已经意识到一种新的健康,一种肆无忌惮的欢快。在大海的包围中,我像子宫中的胎儿那样生活在摇篮里。不,不再渴望,甚至不再渴望见到我的小儿子。但是,当然,我知道他一切都好,而这使我感到平静。
  艾尔玛是好样的,一个真正能解闷的人。她照料我,并以最令人感动的方式宠爱我。她有某种强大而又完全世俗的感性令我高兴。她身手敏捷,既让人振奋,也令人放松。当然,她的生理天性是我的好奇心的一部分。我想她十分幸福,并十分依恋于我,事实上有点儿爱上我,尽管是以一种无意识的和优雅的方式。研究她的个性真是其乐无穷。她相当“有学问”,对道德与生活有许多见解,甚至有点儿固执。我鼓励她谈话,并受益不少。有时她会为过去的罪过(某个与陌生少年狂欢的插曲,外加一次堕胎)哭泣。她抱怨说她关于生活的见解与她的行为合不到一处。
  不管怎么说,她信任我,把她的烦恼巨细无遗地告诉我。正如您所看到的,我抓住了一切,只要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,就不打紧……
  艾尔玛一直缓慢地、激动地,有时带着长长的停顿读着这封信。她走出车子,走上了几步,坐在了一块石头上,然后又站了起来。
  如此背信弃义。
  那天晚些时候,她回来时说汽车抛锚了,她不得不到一个修理站去。
  18
  一个秋天的早晨,空气清新,犹有夏日的温和。一束强光打在露台的石头与小路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。艾尔玛小姐跟平常一样起得很早(她的房间朝东)。她走进厨房,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,右手端着杯子,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来到灿烂的阳光下。她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,慢慢地喝着橙汁。当她远远地望着海面令人目眩的镜子般的反光时,不得不眯起双眼。
  她将空杯子搁在一旁,然后,当她从浴衣的衣袋里寻找墨镜时,碰倒了杯子。玻璃的碎片在台阶与小路上撒了一地。
  她楞住了,带着一种十分不快的姿势。然后,她自言自语了一番,拿来扫把与fen箕,仔细将所有碎玻璃扫干净,既小心翼翼,又相当费力。她蹲下身去,用手指去捡,在四周小心地寻找,一切都好像已经解决,再将fne箕里的碎屑清倒到垃圾桶里。然后,她又来到台阶上,点上一支烟,透过墨镜观察鹅卵石小路上的虫子的生活。
  突然,在小路的小石块中间,她看到一片大大的、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发出的反光。这是一块杯底的玻璃碎片,锯齿状的尖口高高地竖起。她伸出手去,她的手却在中途停住了。
  她听到沃格勒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响。
  想了一下后,她拿起一份杂志,穿上她的木拖鞋,打开露台上一只已经折叠起来的躺椅。那碎玻璃的尖口就在她右边几步远的地方,在她墨镜的一侧闪着光。她轻轻地翻开杂志,在墨镜下它成了灰色的,还有几张彩色的附页。
  伊丽莎白·沃格勒也来到了台阶上,手里端着她那小小的咖啡杯。她在浴衣上披了件短上衣,光着脚。她把杯子搁在花园的桌子上,不停地穿过鹅卵石小径,走来走去。第一次为了搬一张椅子,接着将一把耙子靠在墙壁上。
  时不时地,她的双脚离那块碎玻璃很近很近。
  接着,她在她的咖啡与书本旁边躺了下来。一切都归于寂静。
  艾尔玛小姐起身去自己房间穿上浴衣。
  当她再次出来时,伊丽莎白·沃格勒蹲伏在台阶上,正从她的左脚板底下拨出那片碎玻璃。鲜血一下子就从伤口冒了出来。
  艾尔玛小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,她遇到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,眼睛眨都不眨一下。
  19
  一个寒冷、阳光灿烂的早晨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在房间里四处找寻艾尔玛小姐。就是没她的影子。她又到她们洗澡的地方去。那里也空无一人。她又回到车库。车子就停在那儿。树枝在吱吱作响,抱怨着什么,一大片云层的阴影掠过苔藓。北风袭来,浪花在海湾里咆啸着。
  当她回到露台时,艾尔玛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,背靠着墙壁,远眺大海。
  伊丽莎白向她走去。艾尔玛转过脸来,戴着一付墨镜。
  ——您见过我的新墨镜吗?我昨天在镇上买的。
  伊丽莎白走进屋子,找她的羊毛衫和书。又走了出来。当她走到艾尔玛身边时,她又摸摸她的脸,很轻很轻地。艾尔玛任其自由,仍然静静地靠在墙壁上。伊丽莎白在一张大大的柳条椅上坐下。
  ——我看到您在读一出话剧。我会跟医生说。这是个好兆头。
  伊丽莎白抬起头,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艾尔玛。然后又顾自己读起书来。
  ——也许我们不久就可以离开了。我已经有点想念城市了。您呢,伊丽莎白?
 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。
  ——您能为我做点什么吗?我知道这要求过高,可是要有您的帮助,我才能做点什么。
  伊丽莎白从她的书上抬起头来。她一直留心听着艾尔玛的语调,突然间,在她的眼神中有一丝害怕的阴影掠过。
  ——这没有什么危险。不过我确实希望您能跟我说说话。我不是说要说什么特别的事儿。比方说,我们可以谈谈天气。或是我们晚饭吃什么,或是风雨过后海水会不会变冷。冷得我们不能跳进去之类。难道我们不能说上几分钟吗?仅仅几分钟?或者您可以把您的书读给我听听。就说几句吧。
  艾尔玛仍然靠着墙壁站着,她的脑袋微微前倾,墨镜滑到她的鼻翼上。
  ——跟一个什么也不说的人生活真不容易,我得说。它会毁坏一切。我已经无法容忍再听卡尔-亨里克电话里的声音了。他听上去是那么假。我再也不能跟他说话了,那太不自然了。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,任何别的声音都没有。你会想“我的声音千万别失真。”这就是我的全部词儿。您瞧,现在我正在跟您说话,我不能不说,不过我讨厌说话,因为我仍然不能说我想要的是什么。而您却将事情弄得简单了,您干脆闭上您的嘴。不,我不能发火。您什么都不说,那是您的事,我知道。但是现在,我需要您跟我说说话。请您,您,难道不能跟我说点什么吗?哪怕一点点?这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了。
  一个长长的停顿。伊丽莎白摇摇头。艾尔玛笑笑,仿佛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。
  ——我知道您会说不。因为您不知道我的感觉。我一直以为伟大的艺术家对别人都有巨大的同情心。以为……他们出于对人们的巨大怜悯,出于对帮助人们的需要,才能有所创造。我真傻。
  她摘下墨镜,放进口袋。伊丽莎白坐在那里,深深地不安,却一动不动。
  ——利用它,然后一扔了之。您一直在利用我——我不知道为什么——现在,您再也不需要我了,您已经把我扔了。
  艾尔玛想要回屋,可是在门口站住了,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叫声。
  ——是的,我知道,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一切有多假。“您再也不需要我了,您已经把我扔了。”这就是我遇到的事。每一个词。还有这些墨镜!
  她从口袋里捣出眼镜,将它摔向露台。然后,她一屁股坐到台阶上。
  ——不,我只是受到了伤害,这就是全部。我已经山穷水尽,可悲,绝望。你是这样狠狠地加害于我。你一直在嘲笑我。你是一个恶魔,一个十足的恶魔。人们喜欢你真该枪毙。想想吧,我读了你写给医生的信,你在信里嘲笑我。想想吧,我这么做了,它是开着封的,它就在这儿,我从来都没有把它寄出,我告诉你,我真的读了信。是你逼得我说出来。是你让我把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情说出来。而你却轻轻地将它打发了。你的做法有多可憎。难道不是吗?你不能那样做——你不能!
  她突然站起身,抓住伊丽莎白的双臂,开始拼命地摇晃她。
  ——现在,你可以说话了。你有什么——现在,我的上帝啊,我要让你跟我讲话!
  在突如其来的震惊的力量帮助下,伊丽莎白抽身出来,用手背打了艾尔玛一记耳光。这一击相当重,打得艾尔玛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。不过她立刻保持了平衡,向伊丽莎白冲过去,她唾她的脸。而伊丽莎白则又打了她一下,这一次打在她的嘴上。她立刻就流血了。艾尔玛朝四下里瞧。她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热水瓶,就一把抓住,拨出塞子,将沸水向伊丽莎白的脸上浇去。
  ——不,住手!(伊丽莎白尖叫道,吓得连忙脸孔朝下蹲伏在地上。)
  艾尔玛住手了,她的愤怒转移了,她站在那里楞了一会,看着伊丽莎白。艾尔玛的嘴唇与鼻子都在流血。她用手擦擦脸,看上去难看死了。
  ——啊,至少你终于害怕了,不是吗?在那个一刹那,你或许是绝对真诚的。对死亡的真诚恐惧。艾尔玛疯了,你想。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,你?要不,你只是在想“我要记往那张脸。那副表情。那种语调。”我会给你一些你忘不掉的东西。
  她突然挥舞着她的手臂去抓伊丽莎白的脸。接着,某个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。女演员开始大笑。
  ——这就对了。笑啊。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简单。也没有那么有趣。但是,你总可以大笑的。
  她走进浴室,用冷水洗洗嘴和鼻子。过了一会儿,血基本上止住了。她扯了团棉花塞住鼻子。梳了梳头发,感到筋疲力尽,不停地打着哈欠。
  当她再次出现时,伊丽莎白正站在厨房中间,从一只大杯里喝着咖啡。她把它递给艾尔玛,艾尔玛贪婪地喝了几大口。然后,两个女人开始在厨房里忙乎起来。
  伊丽莎白从旁经过时,艾尔玛截住了她,抓住她的手腕。
  ——非得要这样吗?不撒谎,永远保持真诚的语调,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有这必要吗?你真能活着却不开口?说点无聊的东西,原谅你自己,撒点谎,避开一些事情?我知道你不再开口是因为你厌倦了你扮演的所有角色,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得很完美。但是,让你自己变得愚蠢些,邋遢些,唠叨些,不是更好吗?难道你不认为你真能再好一点吗,要是你让自己成为你自己的话?
  伊丽莎白含讥带讽地微笑着。
  ——不。你甚至不明白我的意思。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明白这一点的。医生说你精神完好无损。我甚至怀疑,你要疯了那才好呢。你是在跟健康做游戏。而你却做得如此完美,人人都信了你。人人都信你,除了我。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有多么腐烂。
  艾尔玛从厨房来到露台上。太阳正在顶上,直射她的眼睛,灼得她布满泪水的眼睛隐隐作痛。她抽着烟,在这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午后直打哆嗦。
  ——我这是在干什么呀?(她喃喃自语)
  她看见伊丽莎白向海滩走去,迈着大大的、坚定的步子。她扔掉烟头,追了上去。一边叫着“伊丽莎白,等等!”一边在后面追。她追上她,跟她肩并肩地走着。
  ——伊丽莎白,请原谅我,如果可以。刚才我像个傻瓜。我是说,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你。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。你让我变得像个白痴。你一定是原谅我。一定是因为那封可怕的信。只有当我想到它时,我才有可能写一封关于你的同样邪恶的信。不过我感到如此失望。你要我谈谈我自己。我喝了那么多酒,你又是那么和气,那么和气,而且善解人意,有个机会倾诉一切还真好。而且,我猜想我也有点儿被宠坏了,一个像你这样伟大的女演员居然会对我感兴趣。我想我几乎是希望我对所说的东西对你有些用处。人们都很有趣,不是吗?这是纯粹的炫耀。只是,那不是我真想说的。伊丽莎白,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原谅我。因为我是那样喜欢你,你对我的意义是那么大。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,而现在我不想我们成为敌人。你明白吗?
  艾尔玛停住了脚步,想要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,但是她却漠然地继续向前走,并消失在海边的岩石丛中。艾尔玛在她背后愤怒地尖叫起来。
  ——不,你不想原谅我。你也不会原谅我。你很骄傲,不是吗?你不会对我降尊纡贵,因为你没有必要那样做。我不走了——我不想走了!
  她仍在愤怒地尖叫着,但是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,她的嗓门里带有无精打采的受到过羞辱的调子,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呻吟。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,让寒冷的风吹打着她的心灵,让自己堆积着大海的重量。
  20
  艾尔玛回到屋里。
  已是黄昏时分,太阳在浓雾中渐渐西沉,大海变得十分静谧。冷雾弥漫在海岸线上空。报道大雾的警报从远处传来。
  她内心积蓄着复仇的欲望与无力的焦虑;她感到不安,想吐,什么也没吃就上床了。
 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后,她被一阵瘫痪的感觉——一种在她的肺部左冲右突,然后摸索着她的心脏的僵硬的感觉——惊醒了。大雾穿过敞开的窗户,在她的房间里浮动着一层青灰色。
  她成功地抬起手摸到了床头灯——却没有光。
  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正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。可以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。
  ——不说,不听,不能理解——什么样的手段是我们——我们去说服——去听。实际上——被排除了。这些不断地呼吁——
  声音在一种强有力的干扰中被淹没了。接着,静默,只有大雾警报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。
  突然,有人在叫。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。他叫道:“伊丽莎白!”
  艾尔玛设法来到地板上,关上窗户,沿着走廊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。
  她发现这儿也是灰蒙蒙的、半明半暗的一片。
  伊丽莎白正在仰面躺在床上。她脸色苍白,眼圈黑黑的。她的呼吸几乎无法察觉。她半张着嘴,像一个死人。
  艾尔玛屈身向她,摸摸她的脖子、前额,把把她的脉搏。脉搏很虚弱,却正常。
  她自己的嘴唇离这个熟睡中的女人的脸是这样的近,以至于可以感受到她的呼息了。她轻轻地碰到了她的下巴,并将她的嘴巴合上。
  ——当你睡着时,你的脸松弛,嘴唇肿胀而又难看。你的额头上已经横亘着一条该死的皱纹,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有什么秘密了。你的眼神再也不会炯炯有神——现在,你只是一堆无助的、暴露无遗的赘肉罢了。你散发着睡眠与呼吸的气息,我可以看到你颈脖上的青筋。你在那儿还有一个伤疤,那是开刀后留下的,你总是用化妆品将它掩盖起来。现在,他又在那里叫唤了。我要去看看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。在我们这个与世隔绝地方。
  艾尔玛离开熟睡中的女人,逐个搜查着房间。她来到屋后。来到花园里。
  她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说话,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。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,大约50来岁的男人的身影。他朝她尴尬地笑笑。
  ——我很抱歉,要是吓着你的话。
  ——我不是伊丽莎白。
  艾尔玛瞥见那个男人背后的身影,那是沃格勒太太,正在用一种轻微的、嘲讽的微笑打量着她。
  ——痛苦的绝对界限……我的那些信……所有那些言语……我不是在要求什么……
  那个男人仍旧很不安。艾尔玛对这种脱衣舞碎片式的羞辱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怒。整个时间里,沃格勒太太的秘密的微笑一直都在阴影里,那个男人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。
  ——我不想打扰你,不认为我不明白。医生向我解释了许多事情。(他忧郁地笑了笑)最困难的事是要跟你的——小儿子解释。不过,我正在尽我所能。有些事更深奥,更难看清楚。
  他带着一种不确定的、投降的表情望着她。薄薄的双唇抽搐着。他在竭力鼓起勇气。
  ——你爱上了别人,或者无宁说你说你爱上了别人。这是你能够控制的东西,像词语那样好懂。我的意思是……
  ——沃格勒先生,我不是您妻子。
  ——因此你受人爱戴。你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团。它给你安全感,你看到了一条忍受的道路,不是吗?哦!凡是我思考过的东西,我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感到迷失?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让你感到厌烦?
  艾尔玛一直可以看到沃格勒太太的脸和她的笑容。艾尔玛听到自己带着假惺惺的温柔说。
  ——我跟以前一样爱你。
  ——我相信你。
  那个男人的眼里布满泪水,他的嘴唇离她的很近。
  ——我一直以来都那么相信你,既真心真意,也带点孩子气。人们要相互寻找,试图理解对方,试图将他们自己抛置脑后。
  但是艾尔玛带着她那假惺惺的嗓门来保护自己。
  ——不要这样担心,亲爱的。我们都还有对方。我们都彼此信任。我们知道彼此的想法,我们彼此相爱。这一切都是真的,不是吗?
  沃格勒太太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,由于转移了的痛苦而几乎麻木了。不过,沃格勒先生继续说下去。
  ——像两个孩子那样彼此理解。受伤害、无助而又孤独的孩子。重要的是努力,对吗?而不是我们的所得。
  他开始沉默,用他的手羞愧地擦擦眼睛。艾尔玛竭力振作精神。她的嗓音僵硬而又虚假。
  ——跟我们的小儿子说妈妈立即就要回家了,她一直有病,一直盼望见到他。别忘了买点儿什么送给他呀。那是妈妈的礼物,别忘了啊。
  ——你知道,我感觉对你如此温柔,伊丽莎白。几乎无法忍受。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它。
  艾尔玛用一种刺耳的语调回答他。
  ——我靠你的温柔为生。
  在这个男人的背后,伊丽莎白·沃格勒扮了个厌恶的鬼脸。现在,他靠向艾尔玛,然后吻她的嘴唇,抚摸她的乳房,喃喃地说出一些亲切的、情意绵绵的话来。
  容忍的极限还没有达到:
  ——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?跟我在一起不好吗?
  ——你是个伟大的情人,亲爱的。你知道这个,我的爱。
  ——亲爱的。伊丽莎白,我的爱。
  现在,她再也无法忍受了,它发作了,她低语着,她的脸紧贴着他的,她的前额紧挨着他的耳朵:
  ——给我点什么让我的感觉麻木,要不,就打死我,杀了我,我再也不能做了,我不能。你别碰我,羞耻啊,虚伪啊,这一切都是假的,一个谎言。走开,我是有毒的,疯的,冰冷的,腐烂的。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死掉,我没有勇气啊。
 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一种控制得相当好的嗓门说出的。躲在她丈夫背后的沃格勒太太带着一脸厌倦的表情离开了。
  沃格勒先生将艾尔玛搂进怀里,把她紧紧地抱着,安慰她。他摸摸她的额头,肩膀,挤压她那紧握着的拳头。用一种粗俗、绝望的声音,他喃喃地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、完全失实的话。没有眼泪、灼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陌生的嘴唇。
  沃格勒太太将脸蛋转向黑暗中的观众,用一种坚定的、几乎沙哑的声音说:
  ——语言,正如空虚、孤独、陌生、痛苦和无助,已经失去了意义。
  21
  艾尔玛孤零零地呆着,她的脉搏跳得很快。她转向屋子,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,某个玻璃阳台式的房间,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睡的石蜡吊灯。房间的中央,是一张大大的桌子。桌旁坐着伊丽莎白·沃格勒,却穿着艾尔玛的制服。
  艾尔玛走到桌子跟前,在她对面坐下。在经过了长长的静默后,艾尔玛说:
  ——现在,我已经学会了很多。
  ——学会了很多。(沃格勒太太说)
  艾尔玛将右手放在桌子上,掌心向上。伊丽莎白聚精会神地看着,然后举起她的左手,也放在桌子上,掌心也向上。
  这一程序重复了几遍,紧张的气氛聚然加剧。艾尔玛泪眼朦胧,却竭力克制着自己。
  ——让我们瞧瞧我能坚持多久。(她大声说)
  ——能坚持多……(沃格勒太太回答说)
  艾尔玛用手指甲掐她那光溜溜的手。一道窄窄的血迹立刻出现了。伊丽莎白俯身向前,用嘴唇去吸。艾尔玛把手埋进伊丽莎白浓密的头发里,并将她的脸紧紧地压在她的手臂上。她不得不全身都扑在桌子上。
  ——我永远不会跟你一样。(她急促地低声说道。)我改变时间。没有东西是注定的,每样东西都一直不停地在运动,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。你永远也别想赶上我。
  当伊丽莎白松弛下来,抬起头来的时候,艾尔玛像孩子吹气球那样鼓起自己的双颊,然后让气流从嘴唇中噗噗地吹出来。伊丽莎白惊恐地摇着自己的脑袋,然后带着一付轻蔑的残忍的表情吐了吐舌头。
  想不出别的事情来做,她们干脆就盯着对方的脸,两人都表情厌烦,一脸愠怒。
  接着,艾尔玛意识到伊丽莎白·沃格勒正在竭尽全力保持镇定。她动了动嘴唇,好像要说什么,而那些话也好像正要冲口而出。只是那声音还不是她的,也不是艾尔玛的,而是一个虚弱、焦虑的声音,有气无力,含含糊糊。
  ——也许是一种形式的越界,一丝绝望的阴影。或是别的什么,一切都聚集在一起了。不,不是内向。它应该是的,不过,那就是我的地方。是的,你可以叫喊,或者割你的大腿。
  噪音越来越低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说着说着,仿佛要伏到桌上,然后瘫到地板上了。艾尔玛抓住了她的双手,紧紧地握住。
  ——色彩,突然的摇摆,对痛苦不可理喻的厌恶,然后是一大堆言语。我(主格),我(宾格),我们(主格),我们(宾格),不,那是什么,哪里最近,哪里我能抓住什么?
  艾尔玛紧紧握住她的双手,盯着她的眼睛。她一直在颤抖,感到沮丧,束手无策。苍老的呜咽声继续响起,变成令人不快的尖叫声。
  ——该失败时从不失败,不该失败时却突如其来。不,不,这是另一种光,彼此交叉在一起,无人能保护他们自己。
  艾尔玛用胸口抵住桌子。沃格勒太太打断了絮絮叨叨的独白,抬起双眼,望着艾尔玛的被撕裂的、毁了的面孔和僵硬的、蜷缩着的肩膀,使出浑身力量挣脱出来,仿佛她曾经被死死地跟一具尸体链在一起。但是,艾尔玛仍然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。
  22
  在这一刻,放映机应该停止。电影令人宽慰地被打断,或是有人误将帷幕放下;或是有可能发生一次小小的短路,影院里一片漆黑。只有这一点不是实情。我想影子应该继续它们的游戏,即便某个让人高兴的小插曲割断了我们的不适。或许它们已不再需要机械装置的帮助,放映机、胶片、音轨。它们向我们的感官袭来,深深地映入我们的视网膜,有力地震荡着我们的耳膜。情形就是这样吗?还是我只是想象这些影子拥有一种力量,它们的愤怒无需银幕的帮助就能生存,这种每秒24格、每分27米的可怕地精确的进行曲。
  现在,艾尔玛看到:
  在沃格勒太太的右掌心下有一张照片。艾尔玛将她的手移开。照片被撕成了两半,是伊丽莎白4岁的儿子。这是一张柔和、表情犹豫的孩子脸,一个小小的皮肤白皙的男子,有两条长长的白白的细腿。
  两个女人盯着这张照片好几个分钟。然后,艾尔玛开始话说,慢慢地,一字一句地。
  ——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了,对吧?
  伊丽莎白摇摇头。
  ——我们可以谈谈他吗?
  伊丽莎白表示肯定。
  ——在一个晚会上。时间已经很晚了,但仍然人声鼎沸。已是凌晨的某个时候,有人说“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艺术家,伊丽莎白·沃格勒已经拥有一切。”“还缺少什么?”我问。“你还不是一个母亲。”我大笑,因为我认为这整个想法都是荒诞的。但是,过了一会儿,我发现自己时不时地在想着这个问题。我感到越来越不安,于是我让我先生给了我一个孩子。我想成为一个母亲。
  长长的静默。被撕破的照片躺在桌上。石蜡吊灯闪烁着,房间里的阴影开始移动。艾尔玛接着说:
  ——因此,女演员伊丽莎白·沃格勒就怀孕了。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,已无法挽回了,我害怕了。不是吗?
  伊丽莎白歪着脑袋。
  ——害怕要负起责任,害怕被拖跨,害怕从此被剧院扫地出门,害怕分娩的痛苦,害怕难产死去,害怕我的身体臃肿难看。但是,我却一直扮演着那个角色……
  伊丽莎白将目光转向他处。
  ——一个幸福的年轻妈妈的角色。人人都说:“她身怀六甲,难道她不漂亮吗?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!”
  伊丽莎白想要说什么,却没有成功。
  ——与此同时,你自己试了好几次想要把自己打下来。却没有成功。最后,你去看医生。他意识到已经太晚了。当我发现已经没有别的出路时,我病了,开始憎恨这个孩子,希望生下来是个死胎。
  ——阵痛又长又难熬,几天几夜我处于剧烈的疼痛中。最后,孩子用钳子钳出来了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带着厌恶与惊恐的表情看着她那瘸腿的、哇哇啼哭的孩子。在单独与她的初生子在一起时,她不断地盼望和默念着:
  ——难道你现在不能死去吗,你不能死去吗?
  ——我想过杀死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,用枕头捂住他让他窒息而死,好像那是一个意外,或是将他的脑袋打在散热器上。但是,他都熬过来了。
  伊丽莎白·沃格勒的脑袋靠在她的双手上,平静的抽啜使她浑身哆嗦着。艾尔玛以同样的姿势坐着,内心在默默地诉说着。那个柔和、表情犹豫的男孩的照片就躺在那儿,没有人去碰过它。
  ——这孩子就是活着,好像故意要蔑视我似的。我被迫将这个难缠的、颤抖着的家伙抱在怀里,双乳因为缺少奶水而阵阵灼痛。我奶子上长了疖子,乳头破裂而流血——这是一场长长的、没有尽头的羞辱。孩子病得很厉害。不停在哭闹,日以继夜。我恨它,我感到害怕,我觉得自己良心泯灭。
  ——最后,孩子让一个护士和亲戚来抚养。伊丽莎白·沃格勒被允许从病床上起身,又回到了剧院。
  照片:窥视的、充满狐疑的眼神,紧张的、皮肤白皙的颈脖,一只肩膀微微耸起,带着质问与怀疑的表情。艾尔玛继续说:
  ——然而,痛苦还没有结束。这个小家伙对他母亲怀有令人无法抗绝的、狂暴的爱。我只能保护自己,绝望地捍卫自己,因为我知道我无法回报他。每一天我都感到这一点。它是如此可怕地伤害着我,如此可怕。痛苦在噬咬我的良心,一天也没有中断过。我试了又试。结果却只是带来我与孩子之间笨拙的、残酷的相处。我办不到,办不到,我对他冷酷,漠不关心。而他却望着我,爱着我,是如此温柔,我真想打他,因为他不想离开我。我发现他嘴唇宽厚,身材丑陋,馋媚的双眼总是眼泪汪汪,令人厌恶。我认为他是令人厌恶的,而这一点让我感到后怕。
  艾尔玛听到这个声音,它不停地从她的嘴里吐出来。她顿了一下,试图避开伊丽莎白的目光。接着她就快速地往下说。
  ——我并不觉得自己像你,我并不认为自己像你。我不是你,我只是想帮助你,我是艾尔玛小姐。我不是伊丽莎白·沃格勒。你才是伊丽莎白·沃格勒。我会很高兴有——我爱——我没有——
  艾尔玛顿住了,在瞬间明白了她自己,这就是艾尔玛,而这是伊丽莎白还有她自己。她已经分不清彼此,这也无关紧要。伊丽莎白大笑了几声,短促,粗鄙。
  ——好好听着。(艾尔玛低语道。)难道你听不见我正在说的话吗?现在来回答呀!
  伊丽莎白从双手中抬起脸来。它十分坦然,冒着汗。她点点头,慢慢地。
  ——没有,没有,不,没有。
  ——没有。
  ——一切都会过去的。事情就是这样。
  伊丽莎白·沃格勒又垂下了脑袋。艾尔玛松开她的双手。她更加瘫软无力了。艾尔玛将她的手搁在她那滚烫的双唇上。
  接着,一片漆黑。
  24
 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,带着一副温和的胜利的表情。她直接转过脸来对着观众。
  ——10月上旬,伊丽莎白·沃格勒回到家里和剧院,两地都伸来双臂热情地欢迎她。一直以来,我已经相信,她会回来的。她的沉默只是一个角色,就像别的角色一样。过了一阵后,她不再需要这个角色了,因此那个角色就离她而去。当然,要分析她的内心动机是困难的。特别是对像沃格勒太太那样过着一种如此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来说。不过,我愿意在她充分成熟了的幼稚性上打赌。然后,当然是其余的:想象力、感性,或许甚至是真正的智慧。(大笑。)我个人认为,在我们这样的时代里做一个艺术家需要有点儿幼稚性。
  医生对自己的言词颇为得意,尤其是最后那部分。
  25
  灰暗的黄昏中雪花轻轻飞舞,大海一片黑暗,浪潮涌动。
  艾尔玛镇定自若地走来走去。
  一天,一个男人手持一把电动锯子与斧头出现了。当他开始切割树干时,寂静一下子被愤怒的尖叫声撕得粉碎。艾尔玛给了他吃的,还有咖啡。他们说了些友好的、无关痛痒的话。
  艾尔玛忙忙碌碌,她思绪如麻,手忙脚乱。她喃喃自语。
  ——我来到这儿后,日子一天天过去,一直想写封信。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写。昨天,我清理你的书桌。我发现了一张照片。是一个大约7岁的小男孩。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,穿着短裤和长统袜,还有一件精致的小外套。他的脸因为恐惧而苍白,两眼又大又黑。他将双手举过头顶。在他背后,一边是穿戴繁琐的男人与女人,都表情呆滞地望着照相机镜头;另一边是一些戴着钢盔,穿着重靴的士兵。靠近男孩的那个士兵手持长枪,准备就绪,他的长枪指着男孩的后背。秋天的落叶在水渠里越积越高。
  艾尔玛穿过昏暗的房间,穿过蒙着布的家具和卷起来的地毯。她在一扇巨大的窗户前停住了脚步,看到那个男人和他的马就在露台的下方。雪片飞飞扬扬地下落。
  ——我真的喜欢人们。最喜欢的是他们生病的时候,那样我就可以帮他们了。我就要结婚了,也会有孩子。我想这就是我的生活中将会发生的事情。
  艾尔玛小小的自言自语被沃格勒太太布满整个银幕的面孔打断了。这是一张正在嚎叫着的、阔大的脸盘,因为恐惧而扭曲,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充满了野性,汗水穿过厚厚的化妆粉顺着她的皱纹线流下。
  画面渐渐变得苍白、灰暗,那张脸就此淡出。转变成艾尔玛的脸,开始移动,呈现为陌生的轮廓。言辞变得毫无意义,此起彼伏,最后完全消失。
  银幕哔哔剥剥地响着,纯白,无声。然后,一片黑暗——字幕在画面上悸动,影片的结尾最后穿过放映机的孔径。
  放映机停止,弧光消失,扩音器关闭。胶片取下,放回它发黄的硬纸盒。

鲜花

握手

雷人

路过

鸡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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